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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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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心裏否定掉不知道第幾十個假惺惺的借口後,我忍痛決定加入他們。

孟先生多半是很想去的。畢竟只有我陪伴的冷清生日,他已經過得夠多了,這個年紀,誰不希望被眾星拱月似的圍在中間?

嘴上說著將心比心的話,實際上卻只想飽饜自己的私心,實在算不得一個坦誠的追求者。

——沒錯,我現在正以“孟潛聲暗中的天字一號追求者”自居。

小孩子的心思變得比女人還快,雖說我那時候已不見得多小,但跟現在的年紀相比,姑且還可以這麽叫吧。於是我給自己指了兩條明路:不能放任自己,應該把這點危險的心思扼殺在萌芽之中;跟孟先生明說我喜歡他。

前一條路已經看得到頭了,肖芳多半喜歡孟先生,如果加上關庭這個煽風點火的奸臣,我仿佛都能想見幾十年後“別時君未婚,兒女忽成行”的情形。

我以過來人的身份提醒諸君,千萬慎重在睡前思考事情,尤其是有關人生選擇的大事。

那天晚上,我做夢夢見孟先生和肖芳結了婚,關庭還起哄讓我給他們的孩子當幹媽,半夜三更的,硬生生把我氣醒過來,後半宿都沒睡著,在床上打滾到天亮。清早鬧鐘剛響,我殺氣騰騰地掀被而起,決心絕不能坐視肖芳這個潛在的頭號情敵,必須破釜沈舟,背水一戰。

後來我給孟先生說了這個事,他問我:“就因為做了個夢?”

我承認自己當時出離憤怒:“叫我做幹爹就算了,關庭竟然說她要做幹爹,讓我做幹媽,給我氣的。”

孟先生不予置評,以影響工作為由,把我關在了書房門外。

事物都有兩面性這話很有幾分道理。譬如早戀,從某個角度來說,我認為在年輕的時候喜歡過一個人是尤其珍貴的經歷。等到你足夠成熟睿智、冷靜世故,或許你總能做出價值最大化的最優選擇,但卻很難再全然發自內心地喜歡一個人,不為高權貴勢,不為性,甚至談不上志同道合、靈魂相依,只是因為想到他,心裏就高興得要化掉。

我不否認這種喜歡或許接近於某種帶有原始性和動物性色彩的情感,但如果換種說法,聽起來就浪漫得多了。

——喜歡孟先生,出於我的本能。

我的確很愛孟先生,但不得不承認,如果不是我們剛好在那個年紀認識,或許根本就不會有今天。放在現在,我未必有那麽大的勇氣放任自己走向一段在大多數人眼中有悖世俗的感情,但那個時候我就可以毫不顧忌父母的感受、周圍人的眼光和社會的歧視,不考慮愛情與自我價值孰輕孰重,連起碼的天長地久都沒有想過。

我的心讓我去愛他,我就莽撞地去了。

這世上沒有命中註定的真愛,有的只是無數恰到好處的巧合。

我正要跟我媽說今天晚上和同學去玩,卻被搶先一步堵住了嘴。

我媽過陰歷生日,原本應該是明天,但因為小姨媽搬家,因此定在今晚上吃飯。

她每年雷打不動地在大酒店訂一張席,請上她娘家所有的親戚們來吃飯,飯後一般在茶樓打牌,鬧到半夜。席上是否山珍海味不論,但錢如流水倒是真的。

我媽出身普通工人家庭,我的各位舅舅姨媽也都沒能飛黃騰達,過著緊巴巴的小日子。我雖沒有聽他們親口說過,但說我爸是個聚寶盆,他們應當沒什麽異議;而我媽,大抵就是聚寶盆裏那顆拳頭大的夜明珠。

至於我本人,毫無疑問就是繼承聚寶盆的傻兒子了。

我小時候一直不明白,這樣大的陣仗究竟有什麽意義。對我來說,應付大人,裝模作樣地說些討口彩的吉利話是一件勞心勞力的無聊差事。我媽卻樂此不疲,我那些個表兄弟姐妹也很喜歡這個二姨,一見她就知道有紅包拿,還不分時候。

我跟這些表兄弟姐妹不親,因為一年籠統不過見三四回。他們互相之間倒很親近,越發襯得我像個外人。

我爸對這件事的厭煩懶於掩飾,早幾年時候他還出面應個卯,賞臉喝幾杯再借故遁走;如今連面也不露,只管掏錢就是了。

偏偏我媽鍥而不舍,每年都不忘千叮萬囑,讓他一起去。“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大約是她的座右銘。

臨近她生日前,我爸就開始神龍見首不見尾,仙蹤難尋,總能讓我媽順利撲空。她逮不到人,於是一天幾十個電話地打過去,兩人隔著電話吵得天塌地裂,不出意外,最後一通電話都會以咒死咒活之類的毒罵收尾,鳳頭豹尾,擲地有聲。

畢竟這通電話之後,我爸就再不會接了。

我爸媽都是身負倚馬長才的不羈之輩,罵戰內容往往文不加點,一氣而成,我旁聽了十多年,仍然難望項背。

我好奇的是我媽為什麽一直熱衷於在言語上描述我爸的一百零八種死法,且不說我爸會不會產生心理陰影,如果他真死了,首當其沖的就是她揮金如土的生活,其次就是我這個還未成年的拖油瓶。即便對我媽來說不是一件壞事,也怎麽也不算是能敲鑼打鼓的好事。能想出這麽多不重樣的死法,實在難為人,想必她時時刻刻把我爸放在心上,大加關心。

我沒法子跟我媽說不。

與其說我不習慣,不能,不敢拒絕她,不如說根本沒有拒絕的餘地。我媽是個酷吏式的女人,在她面前,你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她給你的那條。

可我還從來沒有缺席過孟先生的生日,想了想,還是說:“可我今天和同學說好了,放學一起出去。”

她正在剝雞蛋,玉白的蛋白顯得她臉上籠著青幽幽的厭氣。

“你們明天出去不就好了?”

“今天有同學過生日。”

“你都多久沒去看外婆和大舅他們了?叫你去吃個飯也這麽難,越大越不懂事。之前叫你多給他們打電話,你也從來不打,每次還要我求著你!你爸不知道回來,忙成那個樣子,還不是為了你,你一點也不知道體諒大人。唉,等你到我這個年齡才知道。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

一陣冷風從客廳裏灌進來,我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這個時候還沒有天亮,大約是個很冷的陰天。我沒有看天氣預報的習慣,脖子一圈空蕩蕩的,我感到自己像支棱在田裏的一根麥稭,櫃子裏那條羊毛圍巾應該可以拿出來戴了。

我同孟先生說了不去,他明顯非常失望,但也沒有辦法,只好說晚上有空來我家看我。

我媽吃晚飯的地方定在市中心今年新開的一家高級飯店。

但凡高級飯店,總逃不開富麗堂皇,看裝潢實在瞧不出多少名堂,我一般根據服務小姐的長相好壞與盤子和食物所成的比例來判斷。雙眼皮,小酒窩的服務小姐笑語嫣然地過來上菜。我一瞄那瓷盤,好家夥,快趕上兩個小姐的臉盤子那麽大了。盤子擺上桌,我低頭一看,盤子中央擺著巴掌那麽大的一塊肉,澆著黑糊糊的湯汁,慘不忍睹,周圍一圈不能吃的玩意兒倒是做得巧奪天工。

這家看來比去年那家高級。

我吃得食不甘味,心早就飛到孟先生那裏去了。

這還是第一次我沒跟他一起過生日。

那年頭過聖誕節之類的洋節遠不如現今流行,娛樂活動寥寥,我著實猜不到他們會去哪裏玩。但有關庭在,即便大家都拿不出主意,她也能劍走偏鋒。

她於吃喝玩樂一道上造詣極高,無疑是父母言傳身教的結果。她家條件和我家比較像,放到現在來說,我們應當都屬於有個暴發戶的老爹。但我家的家底到底薄些,我得把脖子抻到鵝頸那麽長,才能萬分勉強地和“二世祖”幾個字沾上邊,萬萬不敢和她攀比。

我媽說我腦子不開竅,有錢都不知道怎麽花,的確如此。關庭和她母親那燒錢如燒紙的本事,不說我,就是將我媽擺出來一比,也是貽笑大方。

認識關庭之後,我才知道花錢也是一門藝術。比如花錢的雅俗之分,就把有錢人分成了名流和暴發戶。

關庭有句話說得對:“做暴發戶也很辛苦的。”

我和關庭是在我們雙方父親無數場酒局飯局的談笑風生中硬生生磨熟的,後來互相成為能夠為對方兩肋插刀的朋友之一,我們都覺得是奇事一樁。

就有那麽巧的一天,我爸帶我吃飯的時候碰上了幾個熟人,然後我跟著那些個叔叔們去了另一個吃飯的地方,然後非常巧地在那裏碰上了關庭,因為她爸是我爸生意上朋友的朋友的朋友。

六度空間理論說得沒錯,世界真就有這麽小。

此後每當關庭她爸在,我爸就愛捎上我,因為關庭她爸總帶這寶貝閨女出來見世面,她也愛交際,天生的人精。我不知道我爸是何居心,因為我和關庭真的不熟,起初我們見面,只能坐在一起大眼瞪小眼。

關庭不滿:“你怎麽都不說話?”

我也意識到這樣晾著別人有失禮貌,於是說:“說什麽?你今天的作業寫完了嗎?”

她就跟我賭氣,說我擡杠。

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女人心,海底針”這句至理名言,我在關庭身上領悟頗深。

關庭會玩也敢玩,有錢人好的不好的習氣她一概不落。之前學校組織文藝活動,她報了一個跳舞的節目,穿了身袒胸露背的大紅裙子,臉上塗得花紅柳綠,活脫脫是個千嬌百媚的大姑娘,走到哪裏,哪裏就亂成一團,一路上只聽見男生們的眼珠子劈裏啪啦蹦到地上的脆響,眼珠子都長了腿,爭先恐後地朝她腳下的高跟鞋滾去。

我被叫去負責催場,剛把一個大合唱送上臺,轉頭回來穿過走廊,冷不丁撞見那紅裙子和高年級一個男生纏成一團。

兩位當事人正親得難舍難分,被我壞了好事,臉色都不大好看。男生走了,我和關庭對視半晌,她居然泰然自若地掏出鏡子,當著我的面開始塗口紅。

我承認自己的腦子有點不好使了,因為我脫口問了她一句:“你和牛軍分開了?”

她對著鏡子翻了個漂亮的白眼:“你說呢?”

我當時就覺得這妮子前途不可限量。

一想到關庭,我就頭疼得厲害。

我親眼見過她在飯局上把一個二十出頭的秘書姐姐戲弄得面紅耳赤,席上伶牙俐齒,哄得大人們哈哈大笑,帶頭慫恿那文文靜靜的女秘書挨個給大家敬酒,灌得不像話。

有這個被資本主義嚴重腐化的女魔頭在,再加上隱約苗頭不對的肖芳,孟先生好比誤入盤絲洞的唐三藏,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我愁得眉毛亂抖,小姨一本正經地問我是不是臉抽筋,說這是面癱前兆,讓我趕緊去她公公開的診所針灸,包治包好。

我最小的表弟和表妹為了爭我媽帶給他們的最後一塊巧克力糖而互相揪扯,小舅和小姨爹視若無睹,豪氣幹雲地大喊“走一個走一個”,喝得面紅耳赤還抓著酒杯不放,嘴裏親哥親弟地亂叫;小舅媽的目光早已被我媽手上的翡翠鐲子死死攫住了;大舅正在說大表哥高考落榜之後一直在家,眼見不能閑著,正預備給他找個事情做,大舅媽連連附和,大舅說到憤慨處,她就適時地一指頭戳到埋頭出筷如風的大表哥腦門上,罵他不成器,不一會兒又親自將大魚大蝦夾到他碗裏;大姨去年剛離婚,說到拋妻棄子的丈夫,禁不住以淚洗面,坐在她旁邊的二表哥百無聊賴地把玩著筷子,我看見他趁人不註意,偷偷將一只玻璃小酒杯揣進自己的口袋;四姨和小姨圍坐一團,一面為大姨搖頭嘆息,一面津津有味地討論著如何抓住自家男人的心,令他對自己俯首帖耳。

歡笑是真的,眼淚也是真的,但我卻只感到無盡的厭煩和吵鬧。

我媽心滿意足,終於叫付賬了。

飯畢,大人們要去打麻將,我趁機說要回家。我媽把鑰匙給我,說今晚上不回來,叫我自己晚上把門關好。

下車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鐘。我一個人走在路上,今晚上冷極了,寒氣鉆進關節之間的罅隙,硌得骨頭發痛,但這絲毫無損我近似刑滿釋放的心情。

要是下點雪就更好了。

走到單元樓門口,我才發現一個人站在樓下。那影子太熟悉了,我心裏剛一跳,他已聽見動靜,轉過頭來。

“小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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